说忍

                                                                                                                             作者：28世胡弓羽

    传说人能百忍，可以成仙。
       忍字何义？辞源释曰：“安于不仁曰忍”。
       仁字何解？辞源释曰：“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爱人无私谓之仁。”而辞海则笼统的说是“古代儒家的一种含义极为广的道德范畴。”还是孔子说的明白，他把“恭、宽、信、敏、惠、智、勇、忠、恕、孝、弟”归纳为仁的具体表现。如此说来，遇不仁即不恭不宽不信不敏不惠不智不勇不忠不恕不孝不弟而尚安者，是为忍也！
       若是，则天灾地难时疫虫害具不在忍字义之所涵，忍之所涵，尽人祸也！
       忍！是晓人逆来顺受也！

       对强权暴力恶俗劣风而无可奈何，安能不忍，除非足下实在活得不耐烦，愿皮肉受苦、愿牢狱栖身、愿弃子离妻、愿背乡别井、甚至愿抛头洒血……说来危言耸听，但吃眼前亏是绝难幸免的。古往今来，世上激于义愤而罗于灾难的枉冤还少么？
       有一篇文章的开头这么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出，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以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你听，能忍者，豪杰也，大勇也！而沉不住气者，虽勇猶匹夫也！
       见辱能拔剑而起，敢挺身而出，不亦雄乎？而尚属匹夫，何况手无寸铁者，何况手无缚鸡之力者，所以足下万一不幸而遇上卒然临之或无故加之，尽管还没有修炼到不惊不怒的火候，也应该沉下气来审时度势，估量力不能敌，那只好忍辱含垢，俯首臣伏，该道歉该赔礼该求情该破费就道歉赔礼求情破费，千万莫以卵击石作无谓牺牲，至于要顾全面子，要求心理平衡，事后你可以自慰为“君子不与小人争”，或“识事务者为俊杰”。君子、俊杰，听起来都比匹夫二字悦耳多了。
       “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唱起来豪爽潇洒，但要真有这份潇洒，难哪！难！
       世故使世人习惯了忍，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忍痛割爱，乃至习惯了一辈子忍辱负重……
       从古以来，秉国政者倡忍，“相忍为国”也；举大业者倡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也；营商贾耕田舍者倡忍，“忍得气留得财”也；谋生存求果腹望延生者倡忍，“忍气消灾”也……
       忍！在五千多年文明的中华古国，被公认为大才美德！唾面自干竟成了善忍的典范
       市井上的书画店档中，常常可见悬挂忍字摆卖者。观其所书也，墨饱色浓，笔圆划润，俭恭斯文，揖让有致，俨然诲人不倦谦谦君子，又似劝世为善得道老僧，温顺和蔼之态可鞠，还带几分奴颜，几分媚相，还不忘苦口婆心叮咛两句：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鬻者用心苦矣，贸者受教多矣！呜呼！

       然忍为字，一刃加心！忍，难哪，难！

       忍，难在有恨难雪，有怨难舒，有冤难伸，有痛难抚，在劫难逃而只好默默的煎熬忍受，不敢疾呼！
       忍，如果你片面从“安于不仁”四字去望文生义，把忍理解为懦怯软弱者求生保命的权宜之计，那可大错特错了，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指凡夫之忍也，非士之忍也！

       士之忍如何？
       士之忍，是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存胸中磊落突兀峥嵘，成常人之所不能成！或功在千秋，或名垂百世！即挟持甚大其志甚远者也。
       昔伍子胥为报家仇，乞食吴市，而后借兵破楚，鞭尸雪恨；申包胥为救社稷，泣血秦廷，竟令秦王感动，乃赋同仇；勾践在吴国忍辱为奴，归而卧薪尝胆，灭吴洗耻；韩信在淮阴受辱胯下，尔后拜将封侯，助刘灭项……
       士之忍，非怯也，士之忍，是以退为进，是以屈求伸，是以柔克刚，是以静制动！
       士之忍，绝不只是忍一时忍一日忍一月忍一年一忍永逸，一忍功成，士之忍，是下炼狱，投熔炉，是坚忍不拔，是百折不挠，是琢玉成器，是铁杵磨针！
       你看夷齐宁饿死不食周粟；子推宁烧死不出介山；程缨死亲子蒙垢骂为赵氏存孤；豫让漆身吞炭混迹丐帮为家主复仇；苏武不辱汉节在北海牧羊一十九年；而太史公司马迁忍腐刑奇耻大辱，倾毕生心血写下了《史记》这部千古不朽的光辉著作……
       士之忍，高风亮节，玉洁冰清！
       士之忍，大气磅礴，大义凛然！
       士之忍，是穿山凿石的赴海东流，是千锤百炼的烈火金刚！
       然士之忍也，非民之忍也！

       民之忍如何？
       民之忍也，大音唏声，大象无形，如天之覆，如地之涵！
       民之忍，忍天之灾，忍地之眚，忍兵匪蟊贼，忍骨肉流离，忍舍家园万里逃荒……
       中华民族忍过了奴隶社会的缧绁鞭笞，忍过了封建社会的桎梏剥削，忍过了家国沦亡的凌辱宰割，忍过了列强瓜分的刽剐剔剜，还忍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的那场锥心斫骨的伤创摧残！
       民之忍，与乾坤比博，与日月争光！
       民之忍，沧海桑田，地老天荒！
       中华民族在忍中求生，在忍中拼搏，尔来五千有余年！
    民之忍，在忍志忍气忍性忍痛忍悲忍辱忍从忍耐忍到忍无可忍时，就会爆裂，会崩溅，会石破天惊，会翻江倒海！
    于是大泽乡忍无可忍点燃了反暴政的第一堆篝火！
    于是三元里忍无可忍敲起了抗夷寇的第一响锣声！
    中华民族在忍无可忍中觉醒、挣扎、抗争、奋斗，终于推翻了头上的三座大山！
    ……

    有这么一个年代，是时也，国贼掌权，军阀屯兵，列强虎视，百姓流连。中华国土上“百年魔怪舞翩跹”！终于有这么一天，忍无可忍的爱国青年踊到天安门前，他们呼号，他们呐喊！“反封建，反内战，反辱国丧权！”“要自由，要民主，要内惩国贼，要外争国权！”
    神州震惊了，一时间风起云涌，波涛连天……历史烙记了1919年5月4日这一天！这一天，新民主主义革命从此开端！
    有这么一段岁月，是时也，倭寇犯疆，长驱直入，山河破碎，国如倒悬，中华国土上侵略者恣意烧杀抢掠，“敲骨弹筋当乐章”，膏药旗在光天化日中妖冶招摇，肆无忌惮……
    还有人同室操戈，积极反共；还有人卖国求荣，为虎作伥；还有人趁火打劫，乘国难大发横财；还有人醉生梦死，丧志悲观，对残山剩水吟风叹月，浅酌低唱……
    神州愤怒了，“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忍无可忍的炎黄子孙举起了刀枪，历史的年表上铭刻了中华抗日的八年！八年，1937年至1945，血雨腥风的八年！
    八年啊！大江南北金戈铁马，长城内外烽火狼烟，还有地道战游击战地雷战麻雀战，八年不息的平原枪声，多少不屈的炎黄子孙尸填壕堑，多少英豪的中华儿女捐躯沙场，是时也，山河在淌血，日月也呜咽，石头城上三十一万忠魂义薄云天……
    中华民族终于熬到胜利的一天！1945年8月15日，恶贯满盈的东夷无条件投降。
    战后的山河疮痍满目，哀鸿遍地，国思安，民思安。可蒋氏要独裁，要专制，要杀戮，要剿共，“匣中宝剑血未干”！中国依然水深火热，依然“长夜难明赤县天”！
    忍无可忍的革命军民再举手中枪，“脚踏祖国的大地，背负民族的希望”，“向前、向前、向前！”于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火后再生金凤凰！1949年10月1日，这是中华民族最自豪最骄傲的一天！
    还有这么一个时期，是时也，将相星陨，左祸淫威，国折栋梁，举世同悲。是时也，真善遭删刈，遭践踏，遭蹂躏，北京城头上风雨如磐，“黑云压城城欲摧”！
       1976年的春天春意惨淡，1976年的清明节天幕低垂！强忍悲愤的中华赤子凝聚英雄纪念碑前向心中的总理致哀，是日也，广场上花环如海，像泰山云起，像钱塘潮涨，像珠穆朗玛的接天冰雪，像万里长城的冬日银晖！
    人民的总理人民爱，总理啊！
    您为祖国山河增光辉，
    您为中华儿女振声威，
    您的丰功伟绩千古不灭，
    您的英雄名字青史永垂，
    是日也，四凶的鹰犬钩爪锯牙，剑拔弩张；是日也，纪念碑前圣地上血泪纷飞……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是共和国二次解放的最黑暗的前夜，是日也，神州再次起风雷……
    终于，人民胜利了，共和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朝日晨晖！
    愿锦绣河山长锦绣，愿光辉时代更光辉！
    ……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就在那万籁不鸣、万马齐瘖的年代，目睹风雨飘摇的中华芳荃零落、荒鸡阒寂，鲁迅先生发出了惊天浩叹：“沈默啊沈默，不在沈默中爆发，就在沈默中灭亡！”
    幸好，中华不会亡！
    中华民族正是在一次次忍无可忍中一次次爆发，一次次摧枯拉朽，一次次改天换地，终于铸造了今日的辉煌！
    ……

    民之忍，当其容忍也，能溶冰川作春水，能以玉帛化干戈，能浇铁树结花果，能湮仇海成爱河！
    民之忍，当其难忍也，是大荒之将裂，是雷霆之将作，是山嶽之将催，是江河之将决！
    忍似包含，忍隐迸发！
    闻一多先生有诗云：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突然着了魔
    突然间晴天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

    “火山的缄默”，与忍近义矣！


（此文曾发表于《广州日报·文艺》）

1